我怕余生没有机会再爱你
1
我戴着黑框眼镜,穿着过大而与身体不相称的土黄色短袖,听着挂式空调在后排的墙上喘着粗气,看着讲台上的姑娘踮起脚尖在黑板的上方写下“许文婷”三个字。
姑娘把粉笔放在黑板的凹槽里,转过身拍拍手上的粉笔屑,微微有些脸红说,“大家好,我叫许文婷,是咱们班的辅导员。”
姑娘轻轻呼了两口气来平复在讲台上发言的紧张感,“大家叫我学姐就好。以后学习上、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。”姑娘说完,露出两个豌豆状的梨涡,像一把弯刀,勾进了我的心里。
学姐,学姐。我在口里默念,姐。
姑娘走下讲台,坐在我右前方的空座上。水果香的洗发水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,夹杂着少女特有的清新,就像一阵春风拂过,带我回到了家乡的小荷塘。
我来自西北的一个小村庄,住在连绵起伏的塬上,我们的庄稼地在塬下,庄稼地的旁边有小溪,溪里有抓不完的泥鳅和田螺。有人在一片一片的庄稼地中间挖了一口鱼塘。
小时候,我们总是像一群疯子一样,呼啦啦从塬上跑到塬下,跑过小溪,跑过鱼塘,跑进2米高的高粱地,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风呼呼的声音,还有叶子打在身上哗哗的声音。
新鲜的高粱杆比甘蔗还好吃,用牙齿撕掉皮,大口嚼吧嚼吧,嚼干了嚼透了,吐在地上,我们心疼自己家的高粱地,总是跑到别人家的高粱地里撒野,然后被别人家的家长踢着屁股赶出来。
“叮铃铃”刺耳的铃声响起,我从漫长的回忆中被拉扯回来,我看着学姐黑长的直发披在肩头,忍不住想要上手摸一摸,心里涌出异样的熟悉感。
这是我大学入学的第一天。
此后学姐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,每晚11点查房,每月开班会,每个学期郊游。学姐看上去像一个尽职负责的小保姆,可是我觉得学姐更像温柔有爱的小妈妈。当然学姐也是一个容易害羞,会脸红的人。
学姐会在晚上11点进入男生宿舍后,对污浊的空气捏起鼻子,对四五个男孩子围观一台电脑首先红了脸;学姐看见光着膀子走来走去的男生,会害羞地用粉绿色皮制的本子挡住视线;学姐会在口哨声中,硬着头皮数在寝人数,然后贴着墙根溜走。
断电断网之后的男生寝室,就像进入了狂欢的原始丛林,大家坦身赤裸相见。男生们聊学姐鹅黄色的裙子,聊学姐白皙的皮肤,聊学姐细软的腰肢,聊学姐粉嫩的脸庞,聊学姐有没有男朋友。
我总是假装熟睡,躲在暗处偷偷听着,慢慢品着,细细琢磨着,悄悄思念着。
大家津津乐道地聊着学姐,可是谁也没有胆量对学姐下手,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差距,不仅仅是5岁的年龄,还有姐姐对待弟弟般身份的鸿沟。
如果不是大二郊游的那次意外,也许学姐永远只是散发有着水果清香的学姐。
2
大二那年,学姐组织我们去爬学校附近的鹰嘴山,因为时值酷暑,天气闷热,男生们提议夜爬鹰嘴山,既可以纳凉,也可以锻炼。
学姐胆子小,不喜欢走夜路,更不喜欢爬夜山,可是架不住同学们的吆喝,她也只好听从。山上没有灯,只靠着城市里依稀的灯光,还有天空里倾洒的月光,勉强辨识眼前的路。
下山的时候,胆大的男生把女生围在中间,眉飞色舞地讲起了鬼故事。
学姐一个人举着小旗,走在队伍的最前面,我知道学姐很害怕,因为她把双臂夹在胸前,用两只手捂着耳朵,耸着肩膀,似乎想把头也藏起来。
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学姐的身后,她明明已经怕得要死,却咬紧牙关,倔强地不肯吱声。然后加快了小碎步,希望快点到达山脚下。
故事讲到精彩处,一个姑娘失声尖叫,学姐一个趔趄,踩了细碎的小石头,脚下一滑,差点摔倒。就在这一刻,本能一样的冲动唆使我向前搀扶住了学姐的胳膊,握紧了她的手。
学姐的手冰凉,就像月光下流淌的小溪。学姐一条腿勉强站立支撑着,一条腿耷拉在地上。学姐挣扎着想站直,却几近摔倒。
同学们七七八八围了上来,有人说脚扭了要休息,有人说脚扭了不能乱动,有人说脚扭了要分各种情况。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已经不由分说背起了学姐,不顾学姐的推脱,不顾男同学的争抢,不顾女同学的眼神,稳步而快速下山。
学姐很轻,像一只小鸟伏在我的背上。夜色太黑,我看不到学姐是否红了脸庞,我只知道每一次颠簸学姐都起伏在我的背上。
她的锁骨不轻不重刚好撞击我的肩胛骨,她的两只像藕一样的胳膊缠绕在一起,死死勒着我的脖子。我猜学姐此生还没有被人背过,所以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姿势让两个人舒服。
可惜的是,背女生,我也是人生头一次。
所以我冒着窒息的危险,拼命把学姐背回了校医院。医生看着大汗淋漓的我们,却只是轻描淡写抹了点药水,就把我们打发走了。大概在校医的眼里,我们上演的又是一出男生追女生的戏码。
回到学校,学姐不好意思再任由我肉贴着肉搀扶她,我们坐在校医院掉漆的椅子上,盯着空旷的走道和楼梯。借着应急出口绿色的光,我贪婪地看着学姐脸上小小的梨涡,和记忆中的梨涡是如此的相似。
学姐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我,我大口喘着气,还没来得及接,学姐就抬起手,一点一点擦去我额头的汗,那熟悉的水果的清香啊,像毒一样窜进我的五脏六腑。
我抬眼看见学姐脸庞上细软的绒毛,学姐认真的神情,学姐专注的眼神,我突然很想握住她的手,抱抱她,从此之后留在她身边,保护她,爱护她,心疼她。
我还没回过神来,就听见“吱呀”一声,校医院的门被推开了,学姐的室友来了。原来学姐等待的是她的室友,原来学姐没有男朋友。
3
我和学姐的接触不多不少,不深不浅。学姐恢复的那段时光,习惯性地一个人咬着牙微笑坚持,我不敢上前,远远躲在背后,偷偷闻着学姐水果香的发丝。午夜梦回,那一抹沁人心脾的醉人芬芳像要命的毒药。
我想我是醉了,我也是疯了。那段时间我买了市面上所有的洗发水,我穿着大裤衩,踢拉着拖鞋,提着两大兜可笑的洗发水去澡堂,在澡堂湿漉漉的地上一气排开,我一瓶一瓶试,一次一次冲洗,可是没有一个味道,是学姐的水果香。
我像中毒了一般,在校园里、在食堂里、在班会上用眼神疯狂地搜寻着学姐。也许是我已经出现了臆想和幻觉,我感觉到学姐总会比看别人更用心地看我。
她总是会给我一个深深的,深深的眼神,像一口井,像一片小鱼塘,像风吹过的高粱地,藏着许多秘密和期盼。
学姐恢复后为了谢我,专门约我吃过两次饭,看过一场电影。这是我第一次来电影院。我生涩地用左手举着爆米花,用右手举着可乐。我只能通过吸管喝右手的可乐,没有多余的手去抓左手的爆米花。我的额头又沁出了汗,从额头沾湿头发,从额头滑到太阳穴。
学姐很开心地站在我旁边,含着爆米花,露出甜甜的笑。学姐捏了一颗爆米花塞进我的嘴里,我想起小时候廉价却甜美的跳跳糖,在嘴巴里放起了鞭炮。
电影结束后我们顺着热闹的马路走回学校,学姐双手捧着可乐,背着她粉色的小包,而我像一个只会行走不会说话的木头人。我们像两个奇怪的朋友,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。学姐向我靠近,却被我慢慢拉开距离。
学姐像一束长在记忆里的罂粟花,迷幻诱惑,我几近失神,却不敢上前。我的梦里全是学姐,我汗湿了被褥,可是面对学姐的微笑,学姐的眼神,学姐的期盼,学姐的等待,我却不敢再上前一步。
我,是一个懦夫。
然后,就再也没有然后了。
我22岁大学毕业的时候,学姐27岁博士毕业。学姐如愿从辅导员升为教师,我申请到了全奖奖学金,去美国念了统计数学。
我很喜欢数学,这是一个干净而准确的学科,是一个逻辑推理严密的学科,是一个不会犯错的学科。在国外读书的日子是安静而寂寞的。我本身不擅交流,更不擅长用英语和外国人交流。我不喜欢金发碧眼的妹子,我只喜欢学姐。
哦,我喜欢学姐?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。学姐只是学姐,我们没有交流,现在及以后也不会有交集。我亲手掐死了心里的罂粟花,用野火烧成了灰烬。
可是,我想学姐鹅黄色的裙子,学姐裙子下面露出的细长的小腿,学姐踮起脚尖伸长的脖颈,学姐细白的手腕,还有学姐分明的锁骨。
学姐身体的每一个部位,穿过的每一件衣服,露出的每一个表情,都像被打乱的数列,铺天盖地而来,我竟无处可逃。
我回忆过千百遍我和学姐的每一次见面,说过的每一句话,还有发生的每一次接触。我甚至能数得清学姐的衬衣有几粒扣子,学姐的裙子勾的哪种蕾丝,学姐扎头发的头绳有几种花色,还有学姐迷人的梨涡。
我用锥子插进我的心里去杀死对学姐的思念,可是思念啊,像疯长的草,窜入我每一个毛孔。
我恣意放纵自己,让昨天的学姐活在我的脑海里,活在我的记忆里。
万分沮丧的时候我会用统计数学计算我和学姐再相逢的概率。小数点后面太多的零,数到我扔掉了笔,撕碎了笔记本。我和学姐再相逢是概率为零的不可能事件。
大二的那次意外,从概率上来讲只是一件不可能事件。这种意外的发生完全不影响我们整个的人生轨迹。就像开车的时候路上有小颠簸,可是不会改变车的轨迹和方向。
所以学姐,不过是我梦中的一个姑娘。
4
27岁,我完成了美国的博士学位,坚持回国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国,拥挤的交通,高昂的房价,污染的空气,无休止的噪音。为什么不留在美国,赚美金,住别墅,有独家小院,可能还会有个金发碧眼的老婆和孩子。可是我想回国。
我是一个念旧的人,我想念家乡的小溪,想念学姐清甜水果的发香。
我来到学姐的城市,墨市。从概率上来讲,在这里再重逢的概率会大一些,虽然这可能只是千万分之一和万万分之一的区别,本质上都是不可能事件。
我加入了一家保险公司,公司要求利用一年的时间熟悉基层各个部门的职能分工和主要工作,然后再根据能力分配到核心部门。我对在什么部门、做什么工作不是很在意,因为在国内,做人比做事更重要。所以无论在哪里,考验的都是情商,而这恰恰是我的短板。
轮岗快结束的时候,我去了最后一个部门——理赔部门,我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师傅学习。那天就像往常一样,我穿着淡蓝色的衬衫,黑色的西裤,黑框眼镜换成了银边眼镜,提着考究的公文包,一本正经、人模狗样地坐在公司Logo下。
当转门被推开的时候,我听见了集体嘲笑的声音,在这个世界上,除了概率,还有一个词叫做缘分。
学姐穿着一件土黄色的高领T恤,戴着大框的黑色墨镜,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驼色棉布裙。现在是盛夏的7月,可是学姐看上似乎很冷,而且,像裹着一层厚厚的壳。所以,你过得不好,是不是?
我的心,一下就疼了起来,我变得紧张,口唇干涩。
学姐坐了下来,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摞材料,保单,身份证,车祸照片,死亡证明,统统交给了我师傅。我师傅戴着老花镜仔细翻看,“高明和你是什么关系?”
学姐摘下了墨镜,从包里拿出了红色小本,翻开后有一张双人照片,照片上的学姐笑得很开心,有深深的梨涡,“他是我丈夫,一个月前车祸死亡。”
我师傅在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看着学姐提供的材料,上岗第一天他就告诉我,审材料最重要的是找出材料漏洞,然后驳回赔付。此刻,他正在兢兢业业地为公司省着每一分钱。
他根本不明白他对面这个女人,正处在怎样的人生谷底,正经历怎样的坎坷,怎样伤心。
我伸出了手,我想握住她的手,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像8年前那般冰凉,或者更凉。我的手心微微有些汗,我算了千百次的概率啊,怎么精确都敌不过人生的一场意外。
我叫了声“学姐”。
学姐轻轻皱了皱眉头看着我,她是已经不认识我了?还是她不想在申请丈夫意外死亡的保险金时见到我?
5
师傅果然找出了学姐材料中的漏洞,而我帮学姐找出了公司制度中的漏洞,学姐获得了应得的赔付金,而我被炒了鱿鱼。我一点都不难过,我念了5年的统计数学,取得博士学位,不是为了进一家保险公司,假装做一个敬业的员工。
我只是非常庆幸,在你需要的时候,我恰好在。念了那么多书,只为了换你一句“还好有你”。
我有了充分的时间和理由呆在学姐身边,念书时打工赚的钱也足够我待业在家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没有谈过女朋友,我不知道怎么讨女生欢心,我依旧不敢承认、不敢面对“我是不是喜欢学姐”这个问题。
我只是喜欢在学姐身边,我喜欢陪伴她,我喜欢陪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,我喜欢为她做一切需要做的事情。我喜欢陪她聊天,我喜欢陪她静坐,我喜欢安静地守候在她身旁。
我像一条敬业的狗,时刻准备着,在每一个她需要的时刻,挺身而出。
和学姐在一起就像乘坐穿梭机回到了旧时光,我们聊曾经的同学谁念了研究生,谁工作了,谁结婚了,谁发财了,谁劈腿了,谁肝硬化了,谁糖尿病了,谁当小三了。
我们聊学姐的男朋友,聊他们怎么认识,怎么在一起。我从学姐的每一个字里都听出了她对他的喜欢,对他对思念,对他的不舍,对生活的质疑,对人生的绝望,对今后的恐慌。
我陪学姐去看他们说过,却还没来得及看的电影,我陪学姐去他们约好、却好没时间去的旅行,我学会他曾经会做的菜肴,我帮学姐修好家里坏掉的灯,堵涩的下水道,消灭乱跑的蟑螂。
我们一起擦干净每一寸地板,擦去每一粒灰尘;我们洗干净窗帘,打开窗户;我鼓起勇气握着学姐的手给她力量。无论如何,生活总还是要继续。
我们启了一瓶红酒,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,学姐摊开厚厚的相册,一页一页给我讲他们的故事,讲着讲着就哭了,哭着哭着就渴了,喝着喝着就醉了,然后鼻涕跑到了嘴巴里,上下牙齿开始打架,眼泪哭花了脸,最后变成捶胸顿足号啕不止。
这一次,我不是背起学姐,而是抱起她。学姐轻得像一片羽毛,学姐把头偏向我的肘窝,学姐用双手环住我的脖颈,从客厅走到卧室,学姐的胯骨和我的胯骨“嘎崩嘎崩”打架。
学姐含糊不清地说,“你太瘦了,硌得我疼。”像在撒娇一般惹人爱,我说,“好,我多吃点。”
6
我一个月胖了30斤,可乐、薯片、汉堡、炸鸡,要胖起来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我的胳膊变得滚粗,我的肩膀变得厚实,也许现在拥抱就不会硌着。可是学姐清醒的时候,我们就像两个礼貌而规矩的陌生人。
我们一起做饭,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,分享一包薯片,可是我们不会拥抱,不会接吻,不会说,我情不自禁喜欢你,我在夜里疯狂思念你,我在心里千百遍爱你。
学姐有一次就着红酒问我,大二那年为什么背起她,为什么不回应她,为什么离开她?学姐问,“你到底有没有喜欢我过?你是不是从来不曾喜欢我?”
那一刻,学姐嘟起的嘴,像伊甸园熟透的苹果,我的血液要冲爆血管,我想按倒她在墙壁上,吻她,爱她。可是,可是,我说,“我不喜欢女人。”
这是我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谎,我背过身,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。
学姐轻轻笑了笑,喝光了一瓶红酒说,“你大二的时候,我等了你一年,你却不曾正眼看过我。没想到,原来你竟然不喜欢女人。”
如果不是高朗,我不知道我和学姐这种看似平静而祥和的日子会不会再长一些,时光走得再慢一些。
当我和学姐盘腿坐在沙发上,我们的手会因为拿薯片而发生碰撞时,我听见了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。
进来的姑娘扎着马尾辫,穿着宽大的背心和包臀短裤,戴着铆钉的项链和手链。她看了看我,再看了看学姐说,“嫂子,家里有人啊。”
“这是我学弟,”学姐轻描淡写地解释,然后把两只手在裤子上蹭掉了薯片屑,起身去厨房,“吃饭了吗?我给你热点粥吧。”
学姐告诉过我,高明有一个妹妹叫高朗,比高明小10岁,是一个任性而被人宠坏了的小妹妹。高明还在的时候,高朗经常过来蹭吃蹭喝,或者背一些脏衣服回来洗。
趁学姐去厨房的空档,高朗溜过来坐在我旁边,仔细打量着我的银边眼镜,我认真洗过的头发,我面部的每一个毛孔,我的衣服,我的裤子,像狗一样警觉。
“你们是什么关系?我从来没见过我嫂子带别的男人回家,尤其是在我哥死了以后。”
我咽了一口唾沫,我不太喜欢和这么直白的姑娘对话,“我,我就是她的一个学弟。”
7
世界上有很多莫名其妙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,比方说高朗对于我说不出缘由的兴趣,还有莫名的好感。高朗要求每周回来吃饭,要求和我们一起看电影,要求一起逛街。
被我再三挣脱了之后还是要挽着我的胳膊,高朗像是一块甩不掉的橡皮糖,可是我仿佛有了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留在这里,留在学姐的身边。
高朗说,“我不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,你现在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,没有喜欢的人,借我拉拉手,亲个嘴怎么啦。”
高朗是一条非常警觉的狗,她会用大眼睛滴溜溜盯着我和学姐看,然后问,“你不会是喜欢我嫂子吧?”
就像小偷被人揭穿的第一个反应是拼命否认,酒鬼也只会大喊我没喝多。我拼命摆手,仿佛要和学姐划清界线,“不会不会,她只是我的学姐。”
我做贼心虚一般拼命澄清着自己,“我不喜欢女人。”我不敢去看学姐暗淡下去的目光。
学姐学会了抽烟,当高朗在沙发上缠着我的时候,学姐就去阳台上抽烟。
我记忆中的学姐是一个会害羞、会脸红,有着清新水果香的小女生,而如今的学姐混杂着淡淡的烟香、脂粉香、还有成熟女性的神秘气息。
我常常会盯着学姐瘦削的背影发呆,猜测她的心情,猜测她的悲喜。如果她需要,我可以为她粉身碎骨,为她献出一切,为她在每一个需要的时刻上刀山,下火海,可是我不敢承认,我喜欢她。
学姐掐灭了香烟走了进来,高朗说,“嫂子,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吧,跟你同行,是我们系的教授,今年41岁,刚离婚,一表人材,系里好多小姑娘追呢。”
我观察着学姐的表情,想要窥探她心理活动一二。可是学姐直勾勾地看着我,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。学姐问我,“你觉得呢?”
我张了张口,却不知道说什么。我不希望学姐交新的男朋友,我不希望学姐嫁人,我想留在学姐身边,我想照顾她,我想和她在一起。我想攥着她的手,让她不再孤单,不再害怕,不再一个人。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。
高朗说,“嫂子,你别嫌我给你介绍的条件不好啊,你现在也算是二婚了,不能像小姑娘一样随便挑了,现在这离婚的教授可是抢手货呢,有职称,有房,收入高,受尊敬。”
学姐苦笑了一下,“原来我是攀上高枝了。”
8
学姐说她当真捡了便宜,原来以为只有喜当爹,现在才知道还有喜当妈。学姐还没当过妈,就要给人当后妈了。
教授今年41,比学姐大8岁,有一个12岁的儿子,今年刚上初中。教授一眼就相中了学姐,因为学姐看上去知书达礼,温柔可人。
教授正拿他青春期叛逆的儿子没有办法,希望找个人能以柔克刚,好好教育一下他儿子。
学姐和我并肩站在阳台上,学姐点燃了一根烟,让了我一根。我从12岁开始吸烟,15岁开始戒烟,直到今年28岁,这13年没抽过一根烟。
学姐把嘬过的烟塞给我,上面还留有淡淡的口红印,我轻轻贴上去,使劲吸了一口,所有的记忆排山倒海涌上心头,窜入鼻息,却被强行压制。
我们的手搭在阳台上,不小心碰到了一起。我刚想收回,被学姐攥了过去。我转过身,后背抵着阳台,学姐从前面贴着我,这个姿势从楼下看搞不好有人以为学姐要推我下去。
学姐用另外一只手夺走我嘴里的烟,然后贴上来一个带着烟香的、湿乎乎、意味深长的吻。学姐霸气地撑开了我的嘴唇,恣意探索着、要求着、占有着。
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,一秒,两秒,三秒,我的大脑开始缺氧。
学姐问我,“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?你真的不喜欢女人?你真的不喜欢我?”学姐深深望着我,仿佛要剜进我的心里。
我看到了学姐眼睛里的深渊和渴望,寂寞和哀愁,还有一点点曙光和快乐。“我,我不喜欢女人。”我看见学姐眼睛里的光,亮起来又暗了下去。学姐的嘴唇由湿润变得干涩。
学姐用手指掐灭了还在燃烧的烟,学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,学姐说,“你他妈明天从这里滚出去吧,我要搬去和教授住了。”
我没有了稳定的居所,我搬到了小旅馆,就像一年前我带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回到这个城市,如今又回到了原点。一切就像一场梦。我亲手造梦,然后亲手摔碎。
我掏出了自己的心,放在案板上,砍得粉碎。
高朗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收拾少得可怜的行李,打算回美国,高朗“咣咣咣”敲门,“赶紧的,出事了!教授的儿子跑了!”
我们风急火燎到达教授家时,看到的正是教授一巴掌打在学姐的脸上,学姐黑长的头发啊,伴随着扬起又放下的手甩向一边,我不忍去想象,去问,学姐,你疼不疼。
我自始至终,没有实现对自己的承诺:我要好好照顾她。
那一刻拳头就像疯了的狗,扑在教授的身上,我多长出来的30斤肉啊,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。我们两个男人难看地扭打在地上,眼镜飞了,衣服扯了,然后被高朗呵斥住了,“孩子都跑了你们在这里打什么打!”
9
原来晚饭的时候教授的儿子和学姐发生了口角,留下一页纸的告知就离家出走了。
我联系了公安系统的老同学,利用手机定位很快就查出来,教授的儿子正在家门口的网吧打游戏。
我拖着丫的耳朵摔在教授的面前,“你知道离家出走需要独立的生存能力吗?你知道离家出走赚不到钱吃不饱饭沦落到要饭吗?你知道离家出走被拐卖摘除器官吗?你知道离家出走路死荒野根本没人管吗?你知道你丫走出你们家房门,根本没人关心你的死活吗?”
我把儿子还给了教授,没忘记给他一个警告,“你他妈再胆敢动她一根手指,我用榔头敲碎你的牙。”
这不是我第一次放狠话,人生的前15年,我有相当一段时间像一个地痞流氓,享受着打架、威胁、恐吓带来的快感,可是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我没有和学姐告别就离开了,就像当初毕业一样,学姐也没有告诉我就嫁人了。我们好像谁也不欠谁,因为我们谁都没有答应过谁。
飞机颠簸在万里高空之上的时候,我整个胃都在抽搐,我不得不掏出座位椅背的呕吐袋,一口一口吐着酸水和胆汁,直到我吐出了眼泪。
空姐很紧张地拿清水给我,她们不知道,我从来不晕机,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和一个哭泣的姿势。
我不知道我和学姐的这一别是不是就是永别。
我每天都看学姐的朋友圈、微博,我每天都看学姐所在城市的天气、新闻。我有两个钟表,一个当地时间,一个北京时间,我假装自己和学姐生活在同一个城市,只是每天来来往往擦肩而过不曾相认而已。
这样我还能抱着一线希望,重逢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。我深深爱着学姐,可是我不允许自己去爱。
是不是每一次重逢都以学姐的意外开始,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情愿永生不见。
当我看到新闻,“明大学校教师许文婷携16名采风学员于山路发生意外,翻车落水,现场人员正在抢救,稍后参见详细报道。”
我整个人像被抽干一样。直到这一刻,我才发现,原来我深爱着学姐,我的自私啊,我的懦弱啊,我的胆怯啊,都在死亡面前变得那么不重要。我他妈就是一个懦弱的王八蛋。
10
我连夜飞回了国,赶到病房的时候,学姐被插满了管子在重病看护。高朗说,因为高昂的医药费,教授已经单方面宣布分手了。
我扬起了手,像有一团火在燃烧,我想抽死高朗,是她介绍了这样一个靠不住的男人给学姐,在关键时刻临阵脱逃。可是我收回了拳头,因为我发过誓,此生不再打女人。
我匍匐在学姐的身边,她的两只手上连接着仪器,我不能握着她的手,我轻轻碰触了她的指尖,比月下的溪水还要冷,是冬天里的鱼塘,是冰冻的鱼塘。
我哭倒在病床旁,终于不用再顾忌别人,不顾忌医生,护士,不顾忌高朗,更不顾忌我自己,顾忌全世界。
我爱学姐。
学姐,我不敢承认我爱你,是因为我怕我爱你,不是因为你是你,而是因为我错把你当成别人。我每多爱你一分,就像在我心里多划出一个口子,我像是在用血洗涤我自己。我怕我爱你,只是因为我想赎罪。
学姐,我没有告诉过你,我曾经有一个姐姐,大我五岁。
小时候姐姐总是牵着我的手一起跑到塬下去玩耍,我在小溪里捉不到泥鳅,姐姐帮我捉;我弄脏了裤子怕回家挨打,姐姐就脱下来用溪水洗干净,再捂干换给我。
我个头小,被别人家的孩子欺负,姐姐就捡起砖头去打架,根本不管对方有多大块头;我还走不了路的时候,姐姐就把我放在背后的竹篓里,一路背着我。
我是留守儿童,家里只有姐姐和爷爷,爷爷去世之后,姐姐就变成了我的妈妈,我的爸爸,我的爷爷,我的全世界。
姐姐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在家,照顾我,做饭、种地、割草,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啊。
长大之后,我学会了抽烟、喝酒、打架,我用叛逆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,我和姐姐的分歧越来愈多,我越来越看不上姐姐闭塞的思想和眼光。
直到15岁,我在小镇上的网吧奋战了三天三夜,姐姐找到我的时候,我输掉了最后一战。姐姐拧着我的耳朵拖我出网吧,我反手打在了姐姐脸上。
就像教授打你一样,一巴掌下去,不仅仅是“啪”的一声,还能听见掌缝中风的声音。
姐姐捂着脸从小镇的网吧离开,我看见姐姐眼里的泪水,可是我肮脏的自尊啊,我没有追出去。姐姐再也没有回到过小村庄,那一年姐姐20岁。
姐姐没有学历,没有文凭,没有钱,什么都没有。我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,不知道姐姐在干什么,甚至不知道姐姐的死活。
11
我们找姐姐找了一个月,两个月,三个月,半年,一年,找到现在,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寻找,还是抱着一种信念。从此,姐姐变成了我心里一道罪恶的深渊,啃噬着我的灵魂。
小时候家里穷,没有好的洗发水,姐姐只能拿肥皂洗,头皮火辣辣的疼。姐姐为了美,水果舍不得吃掉,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边,压在头发上,所以姐姐的头发总有淡淡的水果香。
学姐,我认识你的第一天,我就像掉进了对姐姐的思念、自责之中。我不知道我对你疯狂的迷恋是因为我爱你,还是因为我在为姐姐赎罪。
可是啊,我爱你,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刻,我就爱你;
我爱你,从我背起你的那个夜晚;
我爱你,从你推开保险公司的大门,再次出现在我面前;
我爱你,从我攥着你的手带你走出丧偶的悲痛;
我爱你,从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去找教授;
我爱你,从万里高空别离这个城市;
我爱你,我说过的每一句我不喜欢女人,都是因为我爱你。
我是全天底下最大的傻瓜,我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全都是你,可是我不敢承认我爱你。我怕我没有资格去爱你,去照顾你,去对你好。
直到真切地失去你,直到你躺到病床上,我才发现,相比于不敢去爱你,我更怕余生没有机会再爱你。
学姐的手指轻轻动了动,她微微张开了眼睛,她蠕动着嘴巴,我兴奋地大声呼喊着,“医生,医生!”这是我生命中最欢喜的时刻,我把耳朵贴近了学姐,我听见她说,“我终于等到你了。”
学姐,学姐,我欠你这一句,我爱你,我会在余生的每一天里,都说给你听。
(完)
作者的清凉茶:
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不敢去爱的小秘密,愿我们的勇气再多一些,生活的考验再少一些,幸福再长一些。愿这尘世的人啊,再甜一些。
亲爱的你们,欢迎点赞,欢迎长评,欢迎勾搭,欢迎约聊。
本故事是《我要我们在一起》系列第八篇,欢迎翻看前七篇。
暑期愉快,下次见喽。